书城小说走出蓝水河(名家小说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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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蝙蝠(7)

8.古城河不远处,有一小院。旁有几株怪槐,极僻静。大门常掩,寂无人语。细听,一房间内有窸窣声,似鼠之啃书。阴阴然如临岩洞。继而有蝙蝠拍翅声,游蛇过草声,蟾蜍噬虫声,暗河潺潺声,鹰之啄石声,牛之咻咻声……噗!一声闷响,如飞泥掷天,众响皆无。从门缝中往里窥探,猛见一个瘦骨嶙峋,蓬首赤脚,山鬼样贴壁站立。正捏紧一支烟吐雾。一身大汗淋淋,双目炯炯,往四壁乱瞅。但见满屋宣纸狼藉,飞墨点点。一支笔抛落墙角,广倦倦地卧在地上。墙上挂满了字幅。看样子是刚刚写就的,墨迹尚且未干。字幅有狂草,有行书。狂草如雷霆霹雳,气贯长虹。行书如壮士拔剑,壅水绝流。方寸之地,包藏天地万物,尺幅之间,写尽人间风流。门外窥探者倒吸一口冷气,惊得呆了!霎时间又额手庆幸,数千里寻访,不虚此行矣!

这位悄然而至的窥探者,是一位老人,当今某著名书法理论家。从京都来。老人半个多世纪泡在书法圈内,和诸多名家清茶论书,稚室赏墨,其乐也融融。著述遍及四海。这几年,年届耄耋,老人家忽生厌倦之情,回想自己多年来虽周旋于名家之间,终是坐守京华,未知人间消息。因此打点行装,带一学生,一路由大运河南行,至苏北转黄河故道,意欲寻访民间书法家。老人不以长者自尊,隐名埋姓,到处私访。果然茫茫大地,有许多不为世人所知的书法家。其中有乡村教师,小城画匠,渔夫郎中,庙僧庵尼,野老村妪,更有众多后超之秀。老人家大为感慨!这些人虽功力深浅不州,风格各异,却不乏惊世骇俗之笔,透一股山野清新之气。比之名人圈内的作品,更见鲜活。倘若名家们也下来走走,必能在原有的书卷气中荡一股爽风。

随从的学生一路上小心侍候,看老人家路途劳累,深怕有个闪失,婉言劝他就此回转。但老人家正在兴头上,意犹未尽。预感到还会有新的发现。真正要找的人似乎还没有找到。那人是谁?在哪里?他说不清。只隐隐觉得他在前头某个地方藏着。

师生二人辗转到了这座小城,老人忽然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这里苏鲁豫皖四省交界,闭塞偏僻。自秦汉以后,已经沉寂了近二千年。似乎在孕育着一声惊雷。他一踏上这片土地,就从脚底感到一种神秘的震颤老人带着学生,悄悄住在一家个体小店。一个幽深的小院。院中横一蓬葡萄架。里外收拾得十分干净。店主母女二人,一天到晚挂着微笑。那姑娘笑得尤其甜,一口一个“老大爷”。端茶送水,无微不至。老人家心情舒畅。每日带学生看市容,街道,鬼岗子,龙井,秦砖汉瓦,古河残桥。又去档案馆借得一本县志。晚上伏案阅读,通宵达旦。果然是千古龙飞地,历史厚得惊人。之后,又抽出几天,信步出城,去了一些村庄。只见这里原野广袤,坦坦荡荡,四野林木葱郁,莽莽苍苍。每一座树林里,都掩藏着一个村庄,但闻鸡犬,不见瓦舍,突然一头大灰驴从林中撒蹄奔出,身旁伴一头毛绒绒的小驴驹,淘气地蹦来蹦去,满地撒欢。不一时,一红衣少女持柳条追来,却总是追不上。气得弯腰拾起土坷垃,狠狠摔过去……老人家看着看着,拈须笑了。

这一天,他带着学生返回县城,仍住那家个体小店。饭后去博物馆造访。馆长王夫子非常热情,先引他看了大殿里的古物收藏,又打开三间书法展览室。老人家撩衫抢步,进入室内。在琳琅满目的作品中,他一眼就看到墙角那一条幅。仅此一眼!那是一双长空练就的鹰目,一双可以穿云破雾的慧眼!

卧石观云,放马走天

是一幅对联。行书,奇姿异态,气势飞动,却又含而不露。如卧虎,如藏龙。恰如内容一样,虚怀若谷,却又傲视,群山。浑然天成,大气磅礴!

老人家一下子被震撼了。初来些地时脚下那种神秘的震颤,在此得到回应。他呆了一呆,来不及细细玩味作品。抖着手摸出老花镜戴上,几乎是扑向墙角;他急不可耐地要知道作者是谁!他相信自己要找的人找到了。预感得到验证。霎时如沐春风,通体舒泰!

条幅下一枚红漆印章,上有“鹿文”二字!

鹿文是谁?老人霍然转身。王夫子一直静眼旁观,早看出这位老人有些来历。便微笑说:“鹿文住老城河边。要不要我叫他来?”

“不必!我要登门拜访!”

老人家按照王夫子指点,寻访到老城河边,让学生在此等侯,一个人悄悄进了小院。门缝中一番窥探,使他惊喜若狂。于是叩门而入。

此后,老人和鹿文在那家小店内,品酒论书,三日不倦。老人发现,鹿文酒量大得可怕,却口讷如痴。偶尔吐几个字,却又出语惊人。他知道他看过很多书。

老人家终于心满意足地回京了。路上,他叹一口气,对学生说:“十年以后,你当留意此人。可惜那时我怕不在人世了!”

9.新城家属宿舍有一对小夫妻,一个独生子。很娇。秋天在集上买了一篓苹果。也就一篓。五十斤。约二百个。孩子一天一个,够吃一冬了。他们收入不高。刚买来苹果,儿子看见了。红艳艳的。伸手拿一个跑了。向邻家炫耀去了。妻子看儿子太馋,赶忙把苹果分成几份藏好,这里一包,那里一包。藏得很严实。儿子根本找不到。

第二天晚饭后,妻子按规定给儿子取出一枚苹果。但有一点疤。儿子并不介意,三口两口下了肚。

第三天,按规定又取出一个。仍有点疤。儿子依然很高兴。这是一天中难得的享受。

以后天天如此。每次取出一个。都是让儿子在外间等着。妻子在里头翻来翻去。挑一个拿出来。当然,还是有疤。所不同的是,苹果烂的部分越来越大。开始如指甲,后来如指头。再后来占去六分之一、五分之一、四分之一。但不妨事,用小刀削削,仍然很好吃。只是儿子开始有意见,问妈妈:“怎么老是吃坏苹果呢?”妈妈说:“当然要先吃坏的。好的还能放呢!”有时便给两个。

几个月过去。这一天,妻子在里间翻了半天,拿出一个坏苹果。至多还有三分之一能吃,其余都烂掉了。妻子叹一口气。削削给了儿子。儿子很快下肚。极不满足的样子。

第二天傍晚,儿子又要苹果。妻子说都吃光了。儿子便不信。说:“我见你买苹果时,一筐都是红艳艳的。全都不坏。我总共吃了一个好苹果。剩下的呢!”

但妈妈说真的没有了。儿子很恼火,一指妈妈;“你撒谎!好苹果肯定都叫你偷吃啦!”

“啪!”一个耳光。“没良心的东西!”

10.近半年,县城不时出现一疯女。极俊俏。二十多岁。整日披头散发,袒胸露怀。脸抹得黑一块白一块,在大街上追小伙子,不停地喊着:“大勇!大勇!……”花疯。常有人围着看:有的叹息,有的是觉得好玩。也有好心的女人为她掩上前胸,扣好。为她买一顿饭。然后离开。派出所收容过几次,但到底弄不清她是怎么疯的。也问不出她是哪里人。一不注意,她又跑出来,在大街上迫人。夜晚游游荡荡,不停地喊“大勇”。不论哪个男人,只要自称是“大勇”,她就立即扑上去,又哭又笑之后,也就有叫“大勇”的男人把她带走,带到一个不知道的地方过夜。或三天五天,或十天半月。但不久,她又重新出现在街头,披头散发,到处寻找“大勇”。

“大勇!大勇……”凄厉的叫声,常常一夜夜在街头回荡。叫得人心里发紧……

鬼岗子又迎来一个黄昏。

正是夕阳西下,晚霞漫天的时候。鬼岗子上流光溢彩。井台边坐着两个辉煌的老人。一个是冉老太,一个是石印先生。两人坐的位置、角度、距离,一点儿都没有改变。好像自从盘古开天地,他们就坐在这儿没动过。冉老太仍在说着几世几劫前的一个女人的传说,说着白马黑马的故事……

石即先生像是听着,又像是没听。他坐在井台上,扶住那个从不离身的高脚方凳,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黑黝黝的水塔。他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暂时,蝙蝠还没有出现。

他不着急。一点儿也不着急。只是神态专注地盯住那里。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守护着他的世界。他在这个世界里,渡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看到了无数次昼夜交合,经历了无数个生死轮回。似乎,他已不再追索什么,希冀什么,一切都成了虚空。人间的一切都不能再诱惑他,于是,他像佛教徒掐数佛珠一样,每日查数远处水塔上的砖块、铁梯和蝙蝠。但水塔是一部深奥的大书。它由多少砖块组成?每一块砖有什么区别?铁梯共有多少级?每级铁梯上有多少块锈斑和鸟屎?水塔里藏着多少只蝙蝠,每一只蝙蝠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噢噢,这太复杂,太复杂。他查不清,搞不懂。他花几十年功夫修炼的一双慧眼,也只能看到砖块之间的灰纹,铁梯上被风雨剥蚀的锈斑,以及最初飞出的十只,八只蝙蝠。然后一切都乱了。变得拥拥挤挤,混沌不清。于是,他只好每日从头开始,重新查数远处塔身上的砖块、铁梯和蝙蝠……

现在,他又重新开始了。

他沿着底层的铁梯往上数。一层一层。极有耐心地察看。又多了几片锈斑。那锈斑薄薄的,正从一侧微微往上翘起,发出极其细小的憙牢声。石印先生听到了。忽然感到一种剥皮的痛楚。他低低地啤吟了一声。

又往上看。

他看到两只脚!两只女人的脚!

那两只脚赤裸着,已经红肿。脚趾盖碰落一只,偏悬在趾头上。血渍已把它浸红,像一片薄薄的红色玉石。那两只脚正缓缓向上移动,极其艰难,极其吃力。两只脚都在发抖。但没有停下来。仍在继续往上移动。铁梯上的一枚枚锈片,全让两只脚踩酥了。风一吹,又飘落下来。飘呀飘呀,从高空一直飘向地面……

那是一个姑娘!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半侧着身子,沿着窄窄的铁梯往塔顶爬去。半天空一只蠕动的身影,看得人头晕眼花。显然没谁注意到她。满城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谁会注意这座偏僻的水塔呢?

但石印先生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腰身,她的脸庞,她的长着长睫毛的水灵灵的大眼,她的紧闭的濡湿的唇,她的一脸细碎的汗珠……全看到了!突然,一个尘封的记忆,一个多年埋在心底的年轻的形象,如红日拨云一样,艳艳地跳出来。

“牵牛!……牵牛!……你还活着?”

石印先生猝然大叫一声,张开双臂向远处的水塔扑去,却一下子摔倒在地。

冉老太正在自说白话,猛地惊醒,跑过来把他扶起,急急地问:“你!……你说啥?”

“牵牛!……我的牵牛!她在那儿!……”

冉老太茫然地搜寻着,什么也没看见:“哪里?你说啥呀?你是……发昏了吧!”

“水塔!水……水培!……快!快快!……”

这下,冉老太看见了。借着最后一缕晚霞,依稀辨出水塔半腰,正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往顶端爬去。一时吓得呆了:“这……这姑娘要……自杀吗?”

“不能让她死!不能!快!……”

石印先生几乎是滚下鬼岗子,疯了似的往那里爬去。冉老太愣愣神,也跟跟斗斗滚下鬼岗子,沿一条泥泞小路,往水塔方向奔去。她很快就超过了石印先生。石印先生只能爬,而她可以跑。但双腿很不灵便,不管怎样用力,却总像在原地踏步。她被卷进一场莫名的事件,心中却充溢着莫名的神圣。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救那个姑娘,她急急慌慌跑去,能做些什么?但她一定要去!石印先生那么一反常态地大喊大叫,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他已经等了几十年,看了几十年了,他终于等到什么啦!唔唔!……石印先生……石印先生……你不要着急!有我呢,一切都有我呢!你腿脚不便,慢慢爬吧!我比你跑得快!……

那条泥泞小路终于穿出水泽子,又进入一片残破的瓦砾场。然后,前头是一个有豁口的破院墙,很大很空旷的院墙……她已经能看到水塔的根基了。周围全是荒草,水洼……冉老太扶住断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觉得喉咙发干,胸膛里冒火,要死了。她抬起头,艰难地往塔顶望去,那姑娘已登上塔顶,高高地站立着。大约是塔顶的风太大了。她有点站不稳,长长的头发如乱云样翻卷。冉老太隐隐听到她在喊叫,向着天空,向着脚下的大地:“大勇!大……勇!大——勇——!……”

冉老太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荒草把她绊倒,水洼把她滑倒。她重又爬起,一身都是泥水。她在用生命的全部力量,扑向那个摇摇欲坠的陌生的姑娘……

一切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

当姑娘从半天空的塔顶纵身跳下的时候,冉老太摇晃着身体,直直地仰首观望她飘落的方向,艰难地移动两条僵硬,的腿,寻找对应着越来越逼近的那个身影。那身影美极了。那是一个纯净洁白的裸体,破烂的衣衫和柔长的披发都飘散在上头。眼见她从云朵上往下坠落……坠落,冉老太张开双手,梦呓般地喃喃着:“唔唔!……孩子!……唔唔!……”

冉老太接住了。

那一瞬间,她知道天塌落了。而自己是大地。天与地合为一体。奇妙的是,当两个世界相撞的时候,既无雷鸣,也无火光。过程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完成了。像两个巨大的棉球的相撞,像漫天的毛毛雨渗入土地,像男人和女人的轻轻地温柔地抚摸。但接着一切都变了。冉老太只感到一身软沓沓地轻松。一生从没有过的轻松,然后,化为一片羽毛,轻灵灵腾空而去……

石印先生爬到水塔的时候,只看到一滩凝固的血迹……当天夜晚,石印先生神秘地失踪了。带着一个无解的谜。

月明星稀,鬼岗子上凉风习习。两座破旧的茅屋小院,静静地卧在那儿。这是冉老太和石印先生留下的房屋。现在无人居住了。也没有人拆除它。它们只是作为一个已经消失的世界的遗迹,保留在鬼岗子上。

鬼岗子显得更加荒凉、寂寥。这里,时而虫声唧唧,时而蛙鸣如鼓,时而万籁无声。

自从冉老太和石印先生从这里消失之后,每天傍晚都有无数蝙蝠云集在鬼岗上空?如乌云遮月:“吱吱吱吱!……吱吱吱!……”阴风扑面,令人毛骨悚然。但当满城灯火辉煌的时候,它们又倏然消失。这时,月光如流水样泼泻到鬼岗子上,为这片神秘的地方添几许恬静和柔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鬼岗子成了小城年轻人幽会的场所。一切该发生的事都在发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