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朱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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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金樽白刃(3)

朱元璋本想借大鹏的威武健壮,让出口成章的老夫子,能像邓伯言那样,借吟颂雄鹰壮志凌云、一翮万里的勇武精神,讴歌自己的雄才大略。孰料,胶柱鼓瑟的老学究,一点不看火色,竟用“自古戒禽荒”,来进行规劝。意思是不要玩物丧志,以免荒废国政!

轻松欢快的气氛,突然被搞得很紧张。本来是为了消遺,却弄得皇帝很尴尬。朱元璋心下怏怏不快,本想沉下脸狠狠训斥一顿。但想到宋濂是太子的师傅,自己也常常当众嘉勉,只得暂时忍住了。扭头到一边,满脸愠色地说道:

“朝廷公事如麻,朕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但,想到众卿每日忙碌国事,劳累异常,方才让他们忙里偷闲,偶然消遣一下。其实,朕根本就不喜欢什么禽鸟野兽!”

如果宋濂识趣,接上说一句“这正是皇上圣明之处”,也就罢了。岂料老学究仍然不转弯,神色严肃地说道:“陛下说的是,应当防微杜渐!”

这等于指着鼻子教训皇上。朱元璋的脸色更加阴沉,气氛十分紧张。站在不远处的唐肃,误认为宋濂的规劝打动了皇上。皇帝圣明,从谏如流臣下耿忠,不惮进谏,实在是千古佳话。心里一高兴,也跟着咏了一首七绝:

长噑利爪非寻常,一翻自应藐苍穹。词臣不敢忘规诛,却忆当年魏、郑公。

唐肃不但认为雄鹰应该展翅远翔,放在御苑里供人观赏,有违它的本性,而且将宋濂比成宋朝名臣魏国公韩琦和郑国公富弼。为雄鹰叫屈,歌颂的目标也不是皇帝,而成了宋濂。朱元璋哪里听得下?蓦地站起来,拂袖而去。由于走得匆忙,面前的一只碧玉茶杯,被袍袖带到了地上,“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陪侍左右的臣子们,个个吓得变了脸。

宋濂和唐肃的不识时务,朱元璋衔恨于心。想到前些日子因为祭孔的事,宋濂当面不给面子,索性二“罪”并罚。以“当众辱侮圣躬玩物丧志”的罪名,将德高望重的老臣,逐出朝廷,由国子监司业,贬到安远县做了一名七品知县!

几天后,唐肃上朝迟到了几步路的光景,朱元璋便以“失朝”为由,将其罢了翰林,撵回老家去。唐肃不愿再捧着一颗心侍候皇上,反而认为因祸得福,从此可以安度晚年。不料,他刚被驱赶出朝廷,他的儿子唐之淳又遇到了麻烦。

年,徐达率部北征王保保之时,唐之淳在军中任书记。沈儿峪大战告捷,王保保几乎全军覆没。报捷露布(文书〉,是唐之淳的手笔。飞马报进京城后,朱元璋不仅为大捷高兴,更为露布优美的文笔所倾倒,立刻派飞骑将唐之淳召还进京,准备加以重用。

谁知派去的人没弄明白皇帝的意图,加之捉人捉惯了,误以为是奉旨捉拿罪犯,竟然将唐之淳锁起来押回京城。到了应天,恰好路过唐之淳姑母的门口。唐之淳请求见姑母一面,以便为自己料理后事。他与姑母抱头痛哭,使者反复催促,方才上路。等押到东华门,宫门已经关闭上锁。门上通报进去,朱元璋命裹上白布,将人从墙上递进去。

唐之淳被押到便殿,见里面灯火辉煌,朱元璋正在伏案看书。唐之淳估计,一定是自己在什么地方触犯了天怒,方才被锁拿而归,连夜亲自审问。看来,今夜决死无疑。赶忙膝行而进,跪到皇帝面前叩头不止。

朱元璋眼睛盯在书上,头也不抬地问道:“下跪何人?”

“小,小臣,唐,唐之淳。”唐之淳抖成了一团。

“唐之淳,北方前线的露布,是你写的吗?”问话的语气冷冰冰。唐之淳估计是露布出了事,叩头答道:“臣才疏学浅,文理荒诞,冒犯皇上,罪该万死!”

朱元璋一甩下巴,内监在唐之淳面前摆了个短几,并点上蜡烛,同时将一篇文稿放在他面前。唐之淳一看,原来是皇帝的御笔,是晋封九个儿子一个侄孙(朱文正之子守谦)为王的册文。他一时愣在那里,不知是何意。战战兢兢地问道:

“皇上,这是……”

朱元璋平静地答道:“唐之淳,你为朕将册文润色一番。”

“此乃万岁的御笔……”唐之淳连忙叩头哀求,“小臣万死不敢当。”朱元璋略一思忖,点头说道:“你若不敢径改,就用小字注在旁边吧。”“微臣谢罪!”

唐之淳不敢违拗,只得叩头谢恩。他跪坐在地上,仔细审阅起来。不时地拿起笔来,颤颤抖抖地在皇帝的御笔旁边,写上应该改动的文字。每删定一页,内监便捧到龙案上,让朱元璋过目。改了几页后,唐之淳偷眼上看,但见晃动的烛影下,皇帝脸上似有喜色,一颗心方才稍稍安定。使出浑身文字功夫,认真加以修改。等到全部完稿,已是三更时分。朱元璋命人将他送出宫去,第二天再来朝见。

唐之淳不顾夜深,急忙去向姑母报信。不料,姑母还倚在门口等候。彼此相见,喜极而泣,仿佛是在梦中。

第二天,上谕下来了,命唐之淳接替他父亲原来的差使,做了翰林供奉。

本以为闯了大祸,结果是一场虚惊。不但保住了性命,还得了高官,唐之淳喜出望外。不幸,他写得一笔好文章,却缺乏应有的机变和城府,供职不久,真的闯了大祸。

有一天,朋友邀唐之淳饮酒,酒醺意乱,得意地说出了谁也不知道的秘密:皇帝亲笔册封十王的册文,他曾进行过修改润色。众臣齐声赞颂的1“御笔绝世妙文”,原来是别人的代笔!这事很快被朱元璋知道了。臣下修改皇上的文章,这还了得——皇上的面子往哪儿搁?唐之淳立刻被罢了官。命他回老家换他父亲回来,接替他的差使。朱元璋又将唐家父子像猴子一般,耍了一回。

唐肃第二次被召回,重回翰林院应职。明明是皇帝理亏,作出的补偿,却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唐肃回籍后,对于大明朝颇多怀念。圣躬慈心体怜,方才降恩召回。”

这就是说,撵你回家,是罪有应得。召你回来,则完全是体怜你对大明朝颇多怀念!

不幸,心直口快的愚夫子,仍然没有汲取教训,再次率性而为。当有人问他为何去而复返时,他随口答道:

“去也上意,归也上意也。郧人奈何,奈何!”

这句不经意的调侃,丝毫没有自责的意味。传到朱元璋的耳朵中,再次埋下祸患的种子。

秋末的一天,唐肃被召来陪着皇上用膳。这本来是莫大的荣耀。唐肃很高兴,认为前嫌尽释,皇帝已把自己视同心腹。以至得意忘形,忘了陪伴的是何人。酒至半酣,朱元璋指着一盘酱鸭问道:

“爱卿,味道如何呀?”

“多谢陛下,微臣从未吃过如此好的美食!”他双手捧着筷子拱手作答。

朱元璋问道:“你——手里举着筷子,这是什么礼节?”

唐肃再次拱手答道:“这是臣家乡的俗礼。”

“俗礼”二字刚出口,朱元璋便“啪”地一声,摔下了酒杯。唐肃不由愣在那里,不知皇帝为何如此恼怒?殊不知,“俗礼”二字伤了朱元璋的自尊——对皇帝岂能用俗礼!

“你是在什么地方?俗礼可以行于天子吗?”朱元璋厉声喝问。

“臣该死!忘了这是在朝廷,不是在乡下——罪过,罪过!”唐肃扔下筷子,滑到地上,磕头求饶。

“什么忘了?你在朕的面前,从来都是趾高气扬,旁若无人。留你这种人在朝廷,只能败德坏礼,伤朕的心——给我逐出朝廷!”

这一次,唐肃再也回不了故里。两51如霜的老臣,被绳捆索绑押往凤阳屯所开荒种地去了。老翰林哪里受过耕耘之苦,劳累加上气愤,不久便死在凤阳。

他的儿子、文章惊世的唐之淳被撵回老家后,历经洪武一朝,始终没有被起用。直到朱元璋死了之后,他的孙子建文帝当上皇帝后,才又召他回来,做了两年翰林侍读。

对于读书人来说,受得十年寒窗苦,为的是金榜题名天下扬。但是,当时不少文人既想当官,又怕杀头。他们一旦被皇帝召见,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出头有日,即将享受脱下布袍换紫蟒的荣耀,惧的是皇上疑忌冷酷,喜怒无常,不知哪只脚不慎踩进陷阱,就成了皇帝手中的猎获物。

武将勋臣们看来,大明朝的煌煌天下,是他们十余年征战沙场,用血肉之躯换来的。而皇上却在他们面前反复教导说,勘乱用武,治世用文。告诫他们,要尊敬儒生,向读书人学习礼仪,学尊君敬上等道理。

对于皇上的教诲,他们明里点头唯唯,心中却十分不快。怎么?老子出生入死十几年,到头来,反倒听任那些大头巾、酸秀才指手画脚?他们在皇帝面前云山雾罩侃一阵子,摇头晃脑哼唧几句,就成了皇帝的忠臣上宾?但是,不管是一般武将还是勋臣权贵,谁也不敢贸然说什么,更不敢捋皇帝的虎须。他们只能将不平藏在心里,一面仔细观察皇帝的举动,一边随时猜度他的心理。

这一天,朱元璋大宴群臣,并让他们当场陚诗。大家正在酝酿,一个武臣忽然站出来高声吟道:

“皇帝一八年冬,百官延宴正阳宫。大明日出明天下,五湖四海春融融。”

众文臣都知道,这位武夫斗大的字识不了半箩筐,哪里会吟什么诗?这首诗分明是别人代作的。不料,这首直露而粗俗的歪诗,竟然得到朱元璋的交口称赞。许多人猜测,这是特意安排的戏法。于是,都不敢把酝酿好的诗拿出来。

而武臣们却扬扬得意。通过这个试探,他们终于看清,皇帝对读书人尽管重用,但并不信任。为什么不管是朝里,还是朝外的文臣,很少有人干得长久?常常一年之内,频频升降调换,不少人朝披紫袍,暮穿囚衣。而他们这批老兵旧将,尽管不时受到训斥,不但没有几人被罢职甚至降罪,而且高的成为皇亲国戚,低的也能按时升迁,子孙世袭,禄位长在。看来,皇帝还是打天下人的皇帝。于是,他们便开始在皇帝面前讲文臣的坏话。

起初,朱元璋并不当真。他知道,文臣懦生的用处,也明白怎样驾驭他们。而对武将们,却一直怀有戒心。他永远不会忘记,待之甚厚、委以重任的朱文正、谢在兴、邵荣等都曾经反叛过自己。

这一天,早朝退后,武臣盛飞向朱元璋耳语道:“诚如皇上教诲,乱世用武,治世用文。只是,读书人锻善于用文字骂人,陛下千万不要落入他们的圈套呦。”

“你根据什么这么说?”朱元璋有些心动。

盛飞接着说:“当年,张九四特别礼重文人,他请文臣起个大号,文臣竟然给他起了士诚这么个奥名字!”

“咦?这个名字不是很好吗?”朱元璋不解。

“陛下难道忘了?《孟子》上有‘士,诚小人也’这样的话,那岂不就是骂张士诚是小人吗?那张九四—辈子蒙在鼓里,哪里知道上了那些读书人的大当呀!”

朱元璋把脸一沉:“朕知道了。你去吧。”

回到内廷,朱元璋命人取来《孟子》一查,果然,白纸黑字,赫然在目。他越想越觉得疑心,越想越觉得这些文臣奸诈虚伪,阴险可怕!当年,秦始皇挟风雷之势治大下,严刑峻法,焚书坑僑,以致赭衣载道,囹圄成市,却仍然杜绝不了文人们的腹诽和讥刺。自己出身微贱。对儒生又是百般优容,他们怎能不变本加厉?表面上百依百顺,骨子里难保不骂朕:和尚秃驴、沐猴而冠!朱元璋越想越焦急,恨不得立刻把这些年来文人们所写下的全部文稿,来一个彻底清查,看看他们是不是也在明里讴歌,暗地里讥讽辱骂?

精明过人的朱元璋,忽然悟出了一个道理:越是不怀好意,越是用华美的外衣遮盖杀人的陷阱。地方衙门和军事机关给皇帝进的表笺,从来都是充满了阿谀逢迎之辞。这些由地方教官代写的例行公文,朱元璋一向没有时间认真去看。现在忽然觉得是个大的疏忽。从此处处留心,寻章摘句,仔细揣摩。

就在这时,一份由浙江象山县教谕蒋景高代写的表章,送到了龙案上。朱元璋仔细一看,竟然有好几处错别字。

“这是有意轻蔑朝廷!”他拍案而起,“把蒋录高捉起来——杀了!”

蒋教谕血淋淋的人头滚到了地上,全国提笔写奏章的人个个胆颤心惊!从此之后,谁也不敢草率下笔,就是写颂扬的文字,也是反复推敲,百般斟酌。不幸,千密尚有一疏,有人仍然被捉住了把柄。

朱元璋当过和尚,最初参加的红巾军,被人们骂作“贼军”。因此,与“僧”、“贼”等谐音,或者相近的字,他特别忌讳。总是担心文人们借机辱骂自己。

正如俗话所说的:不留心不知道,一留心吓一跳。在不长的一段时间内,朱元璋就抓住了一大批公开辱骂自己的孽种!

浙江府学教授林元亮为海门卫官作《谢增俸表》,写了一句“作则垂宪”,北平府学训导赵伯宁为都司作《贺万寿表》,有“垂子孙而作则”的话;福州府学训导林伯璟为按察使作《贺冬至表》,有“仪则天下”四个字,桂林府学训导蒋质为布政使、按察使作《正旦贺表》,有一句“建中作则”,潭州学正孟淸为知府作《贺冬至表》,内有“圣德作则”的歌颂……不遗余力地歌功颂德,到了朱元璋眼里,全成了恶毒的咒骂。写奏章的人,毫无例外地都犯了“贼”讳,倒了“则”运。因为朱元璋念“则”,与“贼”同音。秀才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恭维皇帝“以身作则”——立规矩,作模范,反而成了骂人家“作贼”!

常州府学训导蒋镇为知府作《正旦贺表》,有“睿性生知”四字。这里的“生知”,不再是孔老夫子所说的“生而知之,谓之圣。”而成了“僧知”——和尚知道。明目张胆地影射大明皇帝当过和尚!怀庆府学训导吕窬为本府作《谢赐马表》,有一句“遥瞻帝扉”;被看成“遥瞻帝非”。本来是远远望着皇家的大门,成了老远就看见皇帝犯错误!祥符县教谕贾翥为本县作《正旦贺表》,有“取法象魏”句,“象魏”本是宮外悬法之所,意思是以朝廷为法则。朱元璋却认为“取法”是“去发”——骂大明皇帝是秃头和尚出身。尉氏县教谕许元为本县作《万寿贺表》,有一句是“体乾法坤,藻饰太平。”不消说,这“法坤”成了“发髡”——剃去了头发。同样犯了“禿”讳。而“藻饰”,本是修饰的意思,却变成“早失”!“取法天地”,意思是使太平世界更加美好,经过聪明的皇帝一推敲,却成了恶毒的咒语:“秃驴儿王国啊,你哪一天垮台?”亳州训导林云为本府作《谢东宫赐宴笺》,内有“式君父以班爵禄”的话。“式君父”的本意是,以君父(皇帝)为仪范、榜样,却变成了“弑君父”——杀皇帝的脑袋。德安府学训导吴宪为本府作《贺立皇太孙表》,有“天下有道,望拜青门”句。结果,“有道”成了“有盗”,“青门”(京城门)成了“和尚庙”……可怜这些教书先生,做梦也不会想到,恭恭敬敬地代笔写一份公文,会糊里糊涂丢了性命。有一个著名文人徐一夔,任杭州府学教授时,所作的贺表上,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的颂扬。朱元璋读罢大怒,暴跳如雷地吼道:

“生者,僧也,是说我当过和尚;光,就是亮,骂我秃驴,则,骂我做过贼!快快给我杀掉!”

这是朱元璋第一次将内心的猜测当众表白。在场的礼部官员个个吓得要死,明知皇帝指鹿为马,是患了秃子忌亮的毛病。但,谁也不敢辩解一句。一起跪到地上,请求皇帝出一个表笺式样,以便百官遵守。朱元璋果然亲自写了一个样本,雕版印制,颁行天下。从此,免去了不少书生因歌颂反遭横祸的惨剧。不过,这已经到了洪武二十九年,许多人已经为文字狱献出了头颅。

一个高僧名叫来复,字见心。高高的个子,圆圆的脸盘,浓黑的虬须环绕下巴。此人先后主持过宁波天宁寺,杭州灵隐寺等名刹。朱元璋慕名召见,赐酒赐饭,说佛谈禅,倍极亲切。来复非常感动,席间以诗答谢:

淇园花语晓吹香,手挽策裟近御床。阙下采云移雉尾,座中红旗动龙光。

金盘苏合来殊域,玉碗醍醐出上方。稠垒滥承天上賜,自惭无德颂陶唐。

朱元璋接过诗稿,边读边琢磨。先是感到“无德”二字很刺耳,又觉得来复剃去头发,却保留一撮大胡子,修饰奇异,是对佛门的大不敬,不由心下衔恨。不料,越往下琢磨,越觉得可疑。突然,他怒拍几案,一声断喝:

“来人,给我把见心拿下!”

见心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合十问道:“皇上,小僧并无过错,不知为何要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