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夫
阿里·巴努是亚历山大的主教,也是一个性情古怪的人。他长得英俊威严,头上裹着一条珍贵的羊毛头巾;额头上皱起深皱纹,好像新犁过的地,但上面撒满阴郁;穿着鲜艳的衣服,束着一条价值五十匹骆驼的华贵腰带,总是锁着眉头,垂着眼帘。每天清晨,他穿过城里的街道,去教堂给信徒们讲《古兰经》。这是当主教的职责。他缓慢地迈着庄严的步伐,每走五步就摸摸自己那又长又黑的胡子,好像满腹忧郁。他每次走过时,街上的人都会站住脚,望着他的背影,议论纷纷。
一个说:“这真是一位英俊而威严的美男子!”
另一个附和说:“也有钱。他不是在伊斯坦布尔港有一座宫殿吗?他不是还有农庄和田地、数千头牲畜和许多奴隶吗?”
“确实如此,”第三个跟着说,“最近从伊斯坦布尔来了一个鞍翅人,是受先知保佑的大君亲自派来的。他告诉我们说,我们的主教很受外交大臣、禁军司令和每一个人的尊敬,甚至苏丹陛下也很看重他呢!”
“的确,”第四个人大声说,“他很幸运,飞黄腾达,是个贵人。不过……不过……你们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知道,知道!”其他的人插嘴说,“这是真的,他肩上的担子不轻啊,我们才不愿意和他交换呢。他的确是个有钱的贵人,但是,但是……”
阿里·巴努在亚历山大最美丽的广场上有一幢豪华大楼,大楼前面有一片宽敞的平台,四周是大理石围墙,围墙外是茂密的棕榈树林。傍晚,他常坐在大门外棕榈树下抽水烟。十二个衣着华丽的奴隶站立在旁边,与他保持一段表示尊敬的距离,随时听候吩咐。奴隶们各有分工:一个手里捧着槟榔,另一个为他撑遮阳伞,第三个托着装满名酒的纯金酒杯,第四个拿着一把孔翎扇,驱赶主人附近的苍蝇,第五个手捧好几卷经书,为他朗读,其他的是歌手,抱着各种管弦乐器,需要时为他奏乐,供他消遣。
不过,所有人都是白费力气。他既不要求奏乐,也不要求唱歌,既不想听先哲们的箴言和诗赋,也不想饮酒,嚼槟榔。打孔翎扇更是徒劳,因为主人根本不注意身边嗡嗡飞舞的苍蝇。
过路的人往往停步观赏,羡慕地注视着这所宏伟的房子、穿着华丽的奴隶和各种舒适的陈设。但当他们看见主教非常严肃、郁闷地坐在棕榈树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从水烟袋上升起的淡蓝色烟雾的时候,他们就摇头说:“这个有钱有势的人真是太可怜了。他虽然有万贯家财,却比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还可怜。因为他不会享福,先知没有赋予他这种才智。”
所有经过的人都如此嘲讽他,然后幸灾乐祸地走开了。
一天傍晚,主教又一次坐在大门外面的棕榈树下,沉浸在极其的孤寂之中,悲哀、寂寞地抽着水烟袋。这时,几个年青人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暗自发笑。
“真是的,”一个说,“这个阿里·巴努,他是一个十足的白痴。我要是有他这么多钱财,天天要过得痛痛快快,欢欢喜喜。我要把朋友们都请到一起来大吃大喝,让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厅充满欢声笑语。”
“很不错的主意,要是能够这样,倒也不坏。”另一个附和道,“不过如果这样长时期吃喝,即使是受到先知保佑的苏丹,也会坐吃山空的。我要是他的话,每天晚上也会坐在这个美丽的广场上的棕榈树下,但我不会让奴隶们站在一边,要让奴隶们唱歌奏乐,要舞蹈家翩翩起舞,表演各种各样的精彩节目。我还要拿出派头来抽水烟,喝琼浆玉液,像巴格达国王一样享受一切。”
“我可不会那样做,”第三个青年是个作家,他说,“这位主教是个有学问、有智慧的人,这是真的。他讲古兰经的时候,引用各种富有哲理的诗文,充分显示出博学多才。你们看到捧书的那个奴隶了吗?那可都是些极其珍贵的经书,我情愿拿我的财产去换它们。可是他呀,坐在那里抽烟,让书完全闲着。我要是主教阿里·巴努的话,就一定要叫那个家伙给我朗读,一直读完所有的经卷,要么就读到深更半夜,而且要读到我睡着为止。”
“哈哈……”第四个是一个旅行家,笑过之后,他说,“你们知道我怎么安排吗?吃喝玩乐,听经卷,我可不干这些。我要是有了钱,就将生活安排得特别潇洒。他有最好的马匹和骆驼,有大量的金钱。我要是他的话就出去旅行,行遍世界,甚至走到莫斯科人、法克兰人那里去。在我看来,看世上的美景才是最大的享受。如果我是那个人的话,我就这么做。”
“青年时代是美好的时代,这个年龄是快活的年龄,”站在他们旁边,听完他们谈话,一位外貌平平常常的老人说,“不过,我认为,青年人也是无知的,说起来口若悬河,夸夸其谈,做起来却不知如何下手。”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头儿?”青年们很生气地问道,“您为什么要横加干涉呢?”
“一个人如果比别人懂得多,就应该纠正别人的错误。这是先知的意思,”老人回答,“主教在先知的保佑下,有这么多财富,这是事实。而且只要他心里想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其原因就是,他保持着严肃和悲伤。以为他原本就是这样的吗?不是。在十年前,我就认识他。那时的他,活泼健壮,生活愉快,善于享受。他那时有一个儿子,这孩子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聪明好学。凡是看见他的模样、听到他的言谈的人,都羡慕主教有这么个宝贝。他才十岁,学问就与一个十八岁的人差不多了。”
“他那个孩子怎么就死了呢?主教太可怜了!”那个青年作家惊叫道。
“假如这个孩子是回到先知的家里,那倒是值得慰藉的,那里比亚历山大可要舒服得多了。但是,注定要经历的事情,是无法逃脱的。那时,法兰克人像饿狼一样向这里猛扑过来,对我们开战。他们攻占了亚历山大,从那里长驱直入,把马梅卢克军打得落花流水。主教是个聪明人,懂得忍耐并与他们周旋。可能是他们贪图他的财宝,也可能是他私藏他的本教弟兄。具体原因我也没有弄明白。反正有一天他们是闯进了他的家,指责他用武器、马匹和食品秘密支持马梅卢克军。不管他如何辩护,都没有用处。在榨取钱财方面,法兰克人是一个粗暴而残忍的民族。他们把他那个名叫凯拉姆的年幼儿子作为人质抓到他们的兵营,他为救儿子给他们送去了许多金钱,他们却不放他走,还要他拿出更多的财物。突然,有一天,法兰克人接到命令,这命令可能是他们的总督下达的,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发布的。这道命令要他们乘船撤退。在亚历山大无人知晓的情况下,他们突然撤到公海。而可怜的小凯拉姆——主教的儿子也被带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啊,可怜的人啊,安拉给了他多么大的打击!”年轻人异口同声地叫喊,同情地看了看那位主教。
“更不幸的是,由于儿子的下落不明,他心爱的妻子伤心过度而死。他买了一条船,配置了设施,说服了住在下面井边的一位法兰克医生,一起驶往法兰克斯坦,去寻找失踪的儿子。他们登上船,在海上航行了很长时间,才到达那些异教徒的国家。但是,据说那里刚刚发生过骇人听闻的事件。那些人杀害了苏丹和总督,穷人和富人互相残杀,全国一片混乱。他们找遍每个城市,但都没有发现小凯拉姆的踪影,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无奈之下,他们只好返回亚历山大。从那时开始,主教就开始现在这样的生活了。他为儿子而悲伤,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当他吃饭喝茶的时候,怎能不会想起,我可怜的凯拉姆现在是不是饿了,渴了?当他根据自己的职位和身份披上豪华的头巾,穿上节日盛装的时候,怎能不会想起,儿子是如何度日的呢?当他周围站满歌手、舞伎和朗诵者,站满了奴隶的时候,怎能不想起,他的儿子是否正在法兰克独裁者面前,按照命令跳舞奏乐?使他最痛苦的是,他那可怜的小凯拉姆正生活在异教徒中间,异教徒肯定会让他背叛自己的信仰,如果真是这样他想在天国拥抱他也不可能了!
“因此,他对自己的奴隶非常温和,给穷人以大量施舍,他认为,安拉会让他如愿以偿的,也会感动法兰克统治者的。那时,他们就会温和地对待他的儿子了。每逢他儿子被劫持那天,他都释放十二名奴隶。”
“我也听说过些,”作家接着说,“不过,奴隶们的故事说得很离奇。至于他的儿子,从没有人提及。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古怪的人,特别爱听别人讲故事。他每年都要让奴隶们举行讲故事比赛,讲得最好的就被释放。”
“不要去听别人的胡扯,”老人说,“情况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我对这些事了如指掌。可能是他在这些痛苦的日子里,想使自己快乐一下,便叫人给他讲故事。但是他释放奴隶是出于儿子的缘故。夜凉了,我必须赶路了。愿你们平安无事。年轻人,以后要更好地了解善良的主教!”
年轻人感谢老人给他们提供的消息,回头又看了看那悲伤的主教,便沿街而走,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可不想当主教阿里·巴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