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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叶利钦的政治遗产与普京的政治走向

叶利钦给普京留下什么政治遗产?普京对这份遗产采取什么态度和方针?这是涉及如何评价叶利钦执政年代、研究普京将会把俄国带向何方两个密切相关问题的重要方面。

我们先来看叶利钦留下什么政治遗产。叶利钦的8年执政,是俄罗斯社会转轨的初始阶段,当然还不是起点。起点是戈尔巴乔夫执政的中后期。那时,苏联已开始实行总统制和多党制。

俄国社会政治转轨,也就是政治的多元化、民主化、社会思想自由化。这是一个社会大变革时期,是社会政治剧烈动荡、分化、冲突的时期。

在这个时期,尽管政治转轨的基本取向和目标是明确的,即转向西方式的多党议会民主制,转向三权分立的权力体制。但在政治转轨过程中,或由于西方那一套制度在俄罗斯大地上水土不服,或由于俄罗斯传统政治文化的抵御,或因为矫枉容易过正,或因为不同阶层、集团的利益冲突,或因为主政者的错误,或因为局势发展的暂时性需要,总之,由于社会转型期的过渡性质,使得这个过程中政治情况极为复杂,具有明显的双重性质,积极的因素和负面的东西同时存在。

俄罗斯社会政治转型,用一句话来说,是由一元政治转向多元政治。叶利钦8年执政,已从基本政治制度和政治框架上完成了政治转型的任务。这是叶利钦的继承者普京首先要接受和乐意接受的政治遗产。他的调整或整顿是在这个基础上进行的。现在看来普京不会也没有改变叶利钦政治变革的基本方向。

但叶利钦的这份政治遗产,并不是那么干净的,它拖带着污泥浊水。普京接过的摊子是一个不好收拾、也不易收拾的摊子。因此,他在继承的同时,又不能不进行调整,甚至整顿。某些方面的调整的幅度和力度很大。不这么做,普京面临着的社会矛盾、利益冲突就不能得到缓解,政治局面就难以稳定,他的权力地位就难以巩固。

下面我们从五个方面做些分析。

1、叶利钦通过私有化、市场化,导致了俄罗斯社会的剧烈和深度的分化,从而造成了俄国民主派的政治权力的社会基础,也是多元政治的社会基础。普京政权离不开这个社会基础。但是叶利钦在造成社会阶级、阶层的分化时,同时产生了一个突出的问题:贫富悬殊,一边是一掷万金、醉生梦死,一边是为牛奶面包养家糊口苦苦挣扎;通过私有化,化公产为私产而暴富起来的“新俄罗斯人”基本上是从苏联解体前的党政官僚队伍中改头换面转型过来的,这些“新权贵阶层”同占全体社会成员一半以上的以“雇佣劳动者”为主体的下层社会存在根本的利益矛盾和尖锐的冲突。

这就向新的执政者提出打击犯罪、惩治腐败和改善生活贫困线以下的劳动者恶劣处境的任务,通过这些来缓解社会矛盾、稳定社会。但是任何一个民主派政治势力的政治代表不可能从根本上去摧毁其权力赖以维持的社会基础。普京的政治经历、政治背景及其政治倾向说明,他可以全民总统的面目力图去缓和上述的社会矛盾,但看不出他敢冒摧毁暴富阶层、新权贵阶层的政治风险。

2、叶利钦继续了戈尔巴乔夫时期开始的从一党制向多党制的转变,使新的政党制度已不可能发生逆转;同时,叶利钦的8年执政期间,逐步形成了社会政治中间化、中派化、社会主要政派在某些重大问题上的趋同化的倾向,使得三个极端——极右、极“左”和极端的民族主义的政治派别已经少有市场,难有作为。这有利于社会的政治稳定。同时,社会政治活动逐步从无序走向有序,逐渐具有某种可预测性和可操作性。这是叶利钦的继任者要接受、也是喜欢接受的政治结构和政治局面。但在社会政治结构和政治局面方面,叶利钦的遗产又存在着几个问题:一是执政的右翼同俄共的长期对立、对抗,造成政局不稳,政令难行;二是执政集团缺乏一个强大的、稳定的政党作为政治支柱;三是寡头干预、甚至企图控制和左右朝政。

这是叶利钦的接班人要面对的尖锐问题。普京已采取同俄共和解甚至协作的政策,第一个问题暂不显突出。普京也已着手建立自己的政党,但这个政党成长有个过程。它要想成为俄共那样有一定理论、比较有组织、阵容强大、社会基础较为宽厚、稳定的政党尚有时日。第三个问题对于普京说来是极为严峻的了。他不能不碰这个问题;整个端掉寡头是不大可能的,普京如果能够对他们又控制、遏制,又妥协利用就不错了。普京似不可能是使贵族、官僚都成为自己的奴仆的新沙皇。

3、叶利钦从宪法上规定了三权分立,在实际上形成了以总统权力为中心,三权多少有些互相制衡、制约的权力体系,叶利钦的接任者接过来的这份遗产同时存在的矛盾是:主要由于总统权力过大、由于以俄共为代表的左翼曾控制着杜马而引起的长期的行政权力和立法机构的冲突。这一再引起了不少政党要求修改宪法、限制总统权力的呼声。

由于1999年底杜马选举的结果稍微改变了杜马中的力量对比,由于普京正处于威高权重的时期,这个矛盾已不十分突出了。当然,一旦普京用权出了大毛病,修宪问题仍会提上日程。毕竟,宪法在这方面存在的弊病是显而易见的。

4、叶利钦继承了戈尔巴乔夫的事业,造成了社会自由化、文化多元化的局面,尤其是废除了俄延续数百年的书报检查制度,使得俄国公民享有一定的西方式的自由民主权利。人们现在已很难设想俄国会回到全面地、严厉地控制社会舆论和思想文化的制度上。

当普京提出建立一个“强有力的国家政权体系”时,俄国国内外均出现普京是否要搞极权主义的担忧。普京在宽解人们这种担心时明确表示“我们已经学会了珍视民主、法制国家、个人自由和政治自由”。我们还没有根据说他是言不由衷的,看不出来俄国会回到万马齐喑的文化专制主义时代。

但叶利钦在造成社会文化思想自由化时,又使俄国社会产生另外一个问题:由于西方自由主义的强大冲击,社会思想混乱,俄罗斯传统价值观消退,使得俄社会缺乏凝聚力和向心力。这也是叶利钦的继任者面对的无法忽视的问题。问题在于俄传统文化同西方文化建立什么关系。普京对此持何立场?

普京大力提倡俄罗斯的传统价值观,高扬民族主义旗帜。这使人们容易以为普京要拒绝西方文化了。其实,当普京一再申明俄罗斯文化属于欧洲文化的一部分时,人们可以看明白,双头鹰眼睛还是向着西方的。普京当然不像是亲西方的大西洋主义派,但也不是过分强调俄罗斯独特传统的斯拉夫主义派,而更像是要把两种文化结合起来的现实主义的一派。

当今的俄罗斯社会存着三种互相冲突又互相交融的政治文化:俄罗斯传统文化、西方自由主义文化、社会主义文化。这三种文化对俄国的社会转型都在发生着潜在的、坚韧有力的影响。俄国传统文化仍是根基,俄国的发展离不开这个根基。社会主义文化其实包含着俄传统文化的许多因素,在社会转轨以来一直在实际的政治经济生活中起着作用。西方自由主义的影响是强有力的。苏联的剧变、解体、社会转型,从某些意义上说是俄国历史上一次规模最大的学习西方运动。这个运动在1989—1992年达到高潮。1993年之后呈消退态势,但绝不等于销声匿迹,它在俄国仍有极强的冲击力和渗透力。俄国现在造成社会自由化、文化多元化的局面本身就是西方自由主义在俄国的重要结果。自然这个自由化和多元化是带着俄国色彩的。今后三种文化仍将不断出现摩擦、冲突,但它们之间互相渗透、交融、吸纳是主要的倾向。

今天的俄国主要政治派别虽然各有其主要思想倾向,但并非只持一种政治文化观,当政者如果偏执于一种政治文化,在今天的俄国政坛上很难长久站得住脚。从并不十分充分的资料看,普京在这方面头脑还是清醒的。

5、叶利钦在国家结构、在中央与地方关系方面,改变了苏联时期名义上联邦制、实为单一制的状况。但民主派在解体苏联的过程中,实际上为民族分立主义推波助澜。叶利钦在使苏联一分为十五的过程中起了关键作用,后来又由于权力斗争的需要,给地方过多的许诺,造成地方势力的增长,刺激了他们的胃口,使联邦中央权力、权威面临着严重挑战。就对俄国整个国家利益来看,这是比中央权力机构内部的争斗和各政派之间的冲突更为严重的威胁,是俄国当前最大的一个政治问题。

对于政治家来说,解决这个问题首先当然不是去探讨什么是联邦制,而是如何维护国家统一的问题。解决这个问题是普京面临的最严峻的考验。他曾因车臣用兵而青云直上,他目前正在采取的划分七个联邦区、派驻总统代表、加强中央集权的措施,是他上台以来调整政策中最大的一次行动。普京能否把民族分立主义、“地方的封建主”统统“塞到马桶里去”呢?其成败对他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普京现在以富民强国为总纲,以爱国主义、民族主义为旗帜,以“将市场经济和民主的普遍原则与俄罗斯的现实有机结合”为发展道路,以建立强有力的国家政权体系为复兴俄罗斯的关键(必须注意的是普京看来是不会改变俄国在政治、经济、文化同世界接轨的基本方向的),为此,他是想要实现从叶利钦执政时期社会从一元向多元转变过程中的混乱、四分五裂向稳定、有序、和谐的转化。前面谈到的他采取和将要采取的种种措施,如解决拖欠工资问题,同俄共和解甚至协作,提出加大反腐力度,同犯罪行为作积极斗争,提倡俄罗斯传统价值观,以及解决中央与地方关系的措施等等,都是想以软的和硬的两手来达到这个目标。他能否达到这个目标,那只有根据实践逐步作出评价。

原载《今曰东欧中亚》(上海)200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