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八线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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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老兵没死,只是消失

杜鲁门在4月8日下午3时又一次召集他的四位首席顾问开会,杜鲁门已不再犹豫,决定立即免去麦克阿瑟在远东和朝鲜的一切职务,奉调回国。

究竟采取什么方式,也是大伤脑筋的事。

艾奇逊说:“这事应由国防部长来办。”

杜鲁门说:“佩斯在朝鲜吗?”

布莱德雷说:“在李奇微那里。”

杜鲁门说:“让佩斯马上飞到东京去,当面向麦克阿瑟传达对他解职的决议。给他点面子,如果通过军方正式渠道,麦克阿瑟会很难堪。”

但人人都明白,杜鲁门还是要让他难堪,只是程度有别。倘不是这样,杜鲁门可以派个特使到东京去,委婉地对麦克阿瑟暗示,让他自己提出辞呈,岂不体面。

积怨使杜鲁门摒弃了这个方案,何况他认为,最终的结局是一样的,50步与百步的差别而已,麦克阿瑟怎样也不会高兴的。

但艾奇逊还是称道了总统的仁慈。他们议定,拟一份电报,让驻朝大使穆乔转给在那里视察的陆军部长弗兰克·佩斯,再由佩斯去向东京的麦克阿瑟传达免职公文。

但是,这点可怜的面子也无法给麦克阿瑟了,4月11日早晨,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这是在金丝吉抵达华盛顿后发生的。

金丝吉不辱使命,回到华府仅仅几个小时,就已经确认了进攻对象。4月10日晚上,金丝吉打扮得美丽入时,一套法国时装使记者整个换了一个人一样,她脖子上挂着蓝宝石项链,挽着昂贵的鳄鱼包,来到了布莱德雷公馆。此前布莱德雷私人舞会的请柬早发完了,金丝吉直接给布莱德雷打电话,她成了特邀嘉宾。

好多人认识这位超级记者。她一出场,立刻引起男士们的掌声。

许多高级官员都在舞场外面窃窃私语。

金丝吉横穿舞池,来到范登堡面前。范登堡在同布莱德雷低声交谈,她的目标十分明确。

一见了金丝吉,两人全都热情与她握手。

“我的超级记者,”范登堡说,“你本来该是这样的着装,上次在朝鲜战场看到你,叫人倒胃口。”

布莱德雷说:“金丝吉小姐帮了我们军方不少忙。”

“我该感谢将军邀请我到贵府来。”金丝吉说,“可时至今日,没有人给我发过勋章。如果当时我把仁川登陆的消息提前一天公布出去,你们会怎么样呢?”

布莱德雷说:“这正是你的讨人喜欢处。不过你也常常令我们难堪。”

金丝吉说:“因为我并不隶属于军方。我效忠于新闻的自由与真实。”

范登堡拿了一杯红酒递给金丝吉。金丝吉一口饮干,说:“范登堡将军,你不请我跳舞吗?”

范登堡颇有绅士风度地一鞠躬,说:“我太荣幸了。”

两人翩翩舞入舞池,跳起了华尔兹。

金丝吉冲他娇媚地一笑,问:“太太没有来吗?”

范登堡说:“如果她在场,我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金丝吉一阵大笑。

范登堡问:“不再回战场去了吗?”

“不,”金丝吉说,“那里够刺激。有时我甚至想从军。我有好几次差点送了命,我亲眼看见很多很多的死人。在战场上,我觉得人的生命是最不值钱的。在国内,打死了邻居一条狗都要提起诉讼,可是战场上一片一片的人倒下去,连声惋惜的话也听不到。”

范登堡说:“战争是个恶魔。”

“不,”金丝吉说,“操纵战争的人才是真正的恶魔。”

范登堡笑了起来。

金丝吉说:“麦克阿瑟是第一号恶魔。”

范登堡说:“可崇拜的人千千万。”

“这回好了,”金丝吉抛出了钓饵,“他终于被撤职了。”

“你怎么知道他被解职?”范登堡吃了一惊。

金丝吉笑道:“你忘了我是什么样的记者了。”

范登堡上当了:“你的消息实在是灵得可怕。在此之前,还只有总统和他的四个首席顾问知道,连我都是刚刚才听布莱德雷说的。”

金丝吉说:“我也替麦克阿瑟难过。”

范登堡说:“他不懂什么叫政治,他只是个有勇无谋的人物。这是他应得的下场。”

一曲终了,金丝吉同范登堡寒暄了几句,匆匆走了出去。

4月11日上午8时,杜鲁门刚刚来到他的白宫椭圆形办公厅,秘书就告诉他,几个顾问要见他。他刚说了声请,布莱德雷就匆匆忙忙地与马歇尔、哈里曼来到总统办公室,艾奇逊正在那里。

布莱德雷说:“总统先生,对于麦克阿瑟解职的程序,我们无法按部就班地进行了。”

杜鲁门问:“议会要插手吗?”

布莱德雷说:“比那要讨厌。方才中央情报局的林斯告诉我,今天早晨9点,《芝加哥论坛报》即将登出麦克阿瑟解职的新闻,现在正在工厂印刷,已无可挽回。”

哈里曼说:“如果让报纸先捅出去,我们将十分被动。”

艾奇逊说:“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的消息,怎么会被记者弄去呢?”

杜鲁门说:“追究泄密的事,对我们来说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补救。”

马歇尔说:“以非官方渠道传递出去,麦克阿瑟就会纠集一些人反击政府,同时自己递上辞呈。”

杜鲁门决断地说:“不要议论了。马上起草文件,立即召集新闻发布会。同时给麦克阿瑟用电报发免职令。”

就在白宫决定对麦克阿瑟使用非常规手段宣布撤职的当儿,金丝吉正等候在电报大楼营业厅里,急得团团转。

历史上常常出现不可思议的事情。据营业室主任告诉她,由于远东供电系统出现了故障,电报不能发,要等到下午。他们告诉金丝吉,这种情况已经7年没有过了,和平时期呀。

她一筹莫展。她虽有军界的人可资利用,也不敢到军方电台去发这样的电报,那更会坏事。

她只能等,也许麦克阿瑟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与东京一样,汉城的电报也发不出去,不然佩斯可能早已告诉了麦克阿瑟解职的消息,后面的极端措施也就没有多大损害力了。

这天下午,麦克阿瑟正在家里举行私人宴会,宴请一位澳州的老朋友——已经退了休的前澳大利亚总理约翰·柯廷。当年麦克阿瑟南下逃往澳洲,在墨尔本设立了军事指挥中心,他住在孟席斯饭店。在那段黯淡无光的日子里,柯廷把他当成英雄来供奉,成了他们家最好的朋友。

现在这位退出政界的柯廷先生已经两鬓苍苍,这次来东京观光,理所当然地受到麦克阿瑟一家人的热情款待。

今天的菜,都是珍妮亲自操持,还让中国保姆阿珠做了一道中国菜:四喜丸子。麦克阿瑟说四喜丸子比牛排有味道。

就在麦克阿瑟招待客人的时候,惠特尼正在第一大厦他的办公室里喝咖啡,这是他工作间歇时间的节目。

金凯利牌收音机开着,正在播放歌曲。一曲终了,开始播报华盛顿快讯,这是惠特尼每天必听的,而麦克阿瑟时听时不听,大部分内容都是他有选择地向麦克阿瑟转述,上班前一次,把电话打到他家中;下午一次,在下班前,在麦克阿瑟的办公室,口头报告。

惠特尼突然觉得今天播音员的声调有点特别,他特别注意地听,吓了一跳。

这无疑是对麦克阿瑟的人格、荣誉不宣而战:“鉴于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在他的职责范围内,已经不能全心全意地支持美国政府和联合国制订的政策,根据美国宪法赋予我的特殊责任,我已决定,免去麦克阿瑟的远东和联合国军司令官的职务,并且任命马修·李奇微将军为他的继任者。”

惠特尼气愤得喘不过气来。他知道此时麦克阿瑟正在招待客人,不可能知晓这一无耻的阴谋。他来不及等电梯,飞跑下楼,开着他的车子,疯狂地倒退,转弯,冲上马路。

麦克阿瑟此时还准备上前线去视察呢。

麦克阿瑟笑吟吟地对客人说:“吃过了午饭,我还要到前线去,我们的攻势很令人鼓舞。”

这时,气喘吁吁的惠特尼在餐厅门口露面了,珍妮夫人偶一回头,发现了他那张惊惶失措的脸,就彬彬有礼地向客人道了歉,轻轻走了出去。

这一切,麦克阿瑟都看在眼中,但他仍然若无其事地与客人碰杯。

关上餐厅的门,惠特尼泪流满面地说:“杜鲁门太卑鄙了!夫人,完了!全世界都知道了,美联社广播了一条消息,将军被他们撤职了。”

珍妮夫人自然也受到了震动,她呆了一下,对他说:“你先去吧,由我来告诉他。”

珍妮在走廊里走了几个来回,确认自己已经镇定下来时,才推开房门。

当珍妮安静地走回餐厅时,麦克阿瑟一直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她,他不能没有一点预感。她没有马上入座,手轻轻地拍了拍丈夫的肩膀,甚至面带微笑地说:“你不用着急,慢慢吃,用不着再到前线去视察了,你已经被解职了。”她的声音很轻,餐桌旁的其他人无法听到,那表情,像情人在喁喁细语。

尽管有准备,麦克阿瑟依然震惊得呆住了。他手里转动着半杯酒,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望着珍妮,她的手仍旧爱抚地放在他肩上。麦克阿瑟拍了拍妻子的手,带有几分感慨、几分凄然地说:“珍妮,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她知道这不是麦克阿瑟的真心话。但他知道,这是珍妮多年的期盼。1936年春天,她与麦克阿瑟奉送麦克阿瑟母亲的遗骨回国,安葬在阿林顿公墓,就在4月30日,他们在纽约市政厅大楼举行了简单的结婚仪式,旋即回到菲律宾,迄今已经15个年头了,儿子也12岁了,她随丈夫在枪林弹雨中到处漂泊,从未回过美国故土,小阿瑟只在电影里认识美国。

可不是该回家了吗!

珍妮落座后,麦克阿瑟仍然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劝着柯廷进餐:“日本的生鱼片,如果没有这种特有的绿芥末,就无法下咽,而这种芥末,不习惯吃的人,简直有被刀捅了的那种痛苦感。”他用叉子叉了一块金枪鱼,蘸了些芥末,吃了下去,并且夸张地噤鼻子。

客人哈哈大笑。

送走了柯廷,麦克阿瑟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不出来。他已经没必要飞到朝鲜去视察了。否则,他此时可能正在8 000英尺的空中飞行。

惠特尼脚步匆匆地来到麦克阿瑟的办公室门前,却又突然放轻了脚步。里面静悄悄的,门开着,可以看到麦克阿瑟的背影,淡蓝色的烟雾缠绕着他的头部。

惠特尼悄悄踅了进来,站在门口。

一直冲着窗户的麦克阿瑟并未回头,却意识到忠诚的助手的到来,他语气平静地问:“考特,听到那条新闻了吗?”

惠特尼想安慰麦克阿瑟,就说:“在我看来,这没什么,和人们谈论一场橄榄球赛没什么两样。”

麦克阿瑟转过身来,突然紧紧地拥抱了他的助手。

麦克阿瑟凄然地说:“我被撤职本身并没有什么。不过,我不是通过撤职命令,而是从广播里得到消息,这是悲哀的。”

惠特尼说:“将军,我可以肯定,局面会有逆转,他们离不开您。”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安慰麦克阿瑟。

麦克阿瑟说:“重要的是你怎么办。我离任了,你成了我很忧心的事。”他知道,他的后任无论是谁,也不可能再重用惠特尼。

“您怎么了?”惠特尼说,“我陪您到日本来,当然要陪您离开日本了。”

“可这对你不公平。”麦克阿瑟发自内心地说,“我连累了你。”

惠特尼正要说什么,哈佛上校拿了两份电报进来,说:“正式的免职令到了。这里还有金丝吉小姐发来的电报,也是这个内容。”

麦克阿瑟看也不看地说:“金丝吉的电报太迟了,假如提前几个小时,我会主动得多。”

惠特尼说:“金丝吉小姐说,电报局出了故障,她整整在华盛顿电报局守候了一个上午。”

“那这就是上帝的旨意了。”麦克阿瑟幽幽地说,“如果有机会,我该好好谢谢金丝吉,她比起那些政界的人来说,真诚得多。”

又停了一下,麦克阿瑟吩咐说:“准备一下吧,我尽快离开这里。”

惠特尼说:“除了专机‘巴丹号’之外,还得调两架运输机。”麦克阿瑟说:“一飞到美国,立刻把‘巴丹号’交还给国家,我没有理由再占有一架专机。”

惠特尼神色黯然。

惠特尼和哈佛转身退出,带严房门。

此时,从第一大厦到美国驻日使馆的麦克阿瑟官邸,都成了新闻热点,记者蜂拥而来,听到消息的日本市民把官邸围了个水泄不通。

惠特尼和哈佛一出门,立刻被一群记者包围了。他们七嘴八舌地提问:“麦克阿瑟将军哭了吗?”“他是不是很委屈,很震惊?”“他有没有报复或者申诉的打算?”

惠特尼摆摆手,示意记者们安静下来,他极力拿出外交官的风度,说:“恰恰相反,麦克阿瑟将军很平静,他完成了仁川登陆、收复汉城等等伟大的杰作,作为自己画上了最圆满的句号,此时,是他一生中最光辉的时刻。”

记者尽管知道这是言不由衷,可也无懈可击。

日本首相吉田茂的反应之激烈,是威廉·西博尔德大使没有想到的。

在吉田茂首相楼上的书房里,吉田茂穿上和服接见了美国驻日本大使威廉·西博尔德。

这位秃顶的日本首相自始至终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吉田茂请他坐下,侍女献茶后,西博尔德说:“消息证实了,不仅仅是广播,麦克阿瑟将军已收到了正式的解职命令。”

吉田茂显得很激动:“怎么会这样呢?杜鲁门先生是不是昏了头了?在对付共产主义的战线上,没有比麦克阿瑟更坚决的了。”西博尔德说:“我想是因为他发表的要轰炸中国的声明,引起了杜鲁门的恐慌。”

吉田茂说:“那是正确的呀!麦克阿瑟帮助我们日本做了许多好事,他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不能置之不理。”

西博尔德说:“首相又能做什么呢?”

吉田茂说:“我要以内阁的名义抗议罢免麦克阿瑟将军,为此,我们内阁可以总辞职,这对杜鲁门不会没有压力。”

西博尔德以为这是吉田茂在耸人听闻,或者多少有讨好麦克阿瑟之意。

其实吉田茂说的是真心话。他这届政府,是视麦克阿瑟为救星的。从麦克阿瑟进驻日本那天起,他就采取了低调处理的政策。而在这以前,日本人对麦克阿瑟是很反感的,他第一次会见日本天皇,居然不打领带。后来日本人认为那是他的个性,并非轻慢。他公开说:“不刺激日本人,不刺伤他们的民族自尊,包括保留他们的天皇。而当初,好多日本人是准备接受40万美军一场血的屠杀的,战败国又能怎么样呢?”

但麦克阿瑟说,战争狂人是很少的一些人,只有他们应上军事法庭、上断头台,像东条英机、土肥原。

麦克阿瑟赢得了日本人的心。所以吉田茂今天大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意思了。

西博尔德说:“我知道首相与麦克阿瑟将军私交甚好,但我劝你不要做于事无补的决定,除了损害日美关系,你什么也得不到。恕我直言,日本离不开美国的庇护——至少现在。”

大约说到了痛处,吉田茂只能叹气连声。他说:“我要为麦克阿瑟举行一个壮观的送行。”

西博尔德说:“这也许是对将军最大的安慰了。”

作为传递消息的使者,西博尔德叩开了麦克阿瑟的房门,他也是一个崇拜将军的人,不然他在大使的任上也许呆不了这么多年。

麦克阿瑟面带礼节性的微笑接待了西博尔德大使。西博尔德未曾说话先流下泪来,他说:“将军,他们这样对待一个为世界人民立下过不朽功绩的将军,是令人寒心的。”

麦克阿瑟请他坐下,说:“我在陆军服役整整52年,没想到竟会受到这种公开的侮辱。

其实,杜鲁门想抛开我,尽可以找人来暗示一下,我会高高兴兴地宣布退休,71岁的人难道不该退休吗?现在,他让我在世人面前丢脸、难堪。”

他说的是真心话。

然而事实上,对于他来说不存在退休的问题。按照美国法律规定,五星上将不会退役,一直到寿终正寝,都将保留现役身份,而且每年可享有18 000美元的津贴和这一级别的一切待遇。

他感到委屈的当然是精神上的打击。

西博尔德说:“我从吉田茂首相那来。他甚至想用内阁总辞职的手段来抗议杜鲁门。”

“千万不要。”麦克阿瑟说,“日本是我们在亚洲体系的最重要链环,不能因小失大。”

西博尔德说:“我知道你与吉田茂的友谊很深,你走前,是否会告诉吉田茂支持李奇微,跟他密切合作呢?”

麦克阿瑟说:“我没有这个义务。”

西博尔德说:“我希望将军重新考虑一下。方才您不是说,日本对美国来说十分重要吗?日本的现状,是将军不朽的功绩,我不希望由于您的离去而使这一功绩蒙尘。”

麦克阿瑟转移了话题:“罢免我,是华盛顿阴谋的一个组成部分,我没有不服从命令的行为。”

当西博尔德又一次提到李奇微是否具有麦克阿瑟这样的魄力时,麦克阿瑟不屑地说了一句:

“他最大的魄力是敢于接我的职务。”而此时敢于、乐于接任的李奇微尚在前线,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翻天覆地的大事。

4月12日上午,李奇微陪着陆军部长佩斯上将在汉江以北前线视察,与战地长官们交谈过后,李奇微和佩斯在一辆坦克前看坦克兵在修理履带。

几个记者走过来,其中大胡子记者贝却笛笑嘻嘻地对李奇微说:“祝贺你,将军!”并且伸出了手。

李奇微感到莫名其妙,没有伸出手来:“有什么好祝贺的!”

贝却笛说:“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美联社和合众社都广播了好几次了,麦克阿瑟被解职,任命您为联合国军司令。”

李奇微看了看佩斯:“我们的陆军部长尚不知道这个命令,这不是有点滑稽吗?”

希基拍了拍脑门说:“对了,由于釜山的供电系统出了毛病,昨天什么电报也收不到。”

话音刚落,一位参谋跑来:“电报!华盛顿急电。”

佩斯接过一看,说:“嗬,两份同时到达。一份是迟发的8743号电报,另一份是新的。

你听着:别理睬我拍去的8743号电报。请你通知马修·李奇微将军,他现在是太平洋地区的最高司令官;麦克阿瑟上将被罢免了。请你去东京,协助李克微上将接任。”

希基叫了起来:“天哪,闪电般的变化!”

李奇微却平静得若无其事。

佩斯说:“走吧,我履行我的职责,送你到东京去接任。”

李奇微沉吟道:“也许晚些时候去更好。”

他了解麦克阿瑟的个性,他不愿去触霉头。他不会对接任麦克阿瑟的事表现得兴高采烈,低调也许更利于塑造他的人格形象。

麦克阿瑟被解职的新闻在欧亚美大陆刮起了一阵旋风,其强度似乎足以抵消麦克阿瑟旋风多年来的威力。很多人都奔走相告,认为朝鲜战争打到头了,该结束了,似乎在朝鲜动武,全是麦克阿瑟的个人行为,连许多美国人都这么看,包括他的崇拜者们。

在北京,印度大使潘尼迦紧急会见了周恩来。

潘尼迦说:“我刚刚从英国广播公司的新闻里得知,麦克阿瑟被解职了,我想总理阁下也一定知道了。”

周恩来笑笑,说:“我们知道了。”

潘尼迦大使十分惊奇地注视着平静的周恩来:“你对这样的大事,好像并不感兴趣?”

这是潘尼迦大使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

周恩来说:“撤换将领,那是美国人的事。”

“可是,”潘尼迦争辩说,“这意义重大呀。麦克阿瑟不再是自认为可以蔑视任何人,而且做错了事可以不受制裁的超级天皇了。”

周恩来说:“这并不是美国国策的变化。”

潘尼迦说:“至少,证明了不可思议就是民主力量的存在,一个指挥庞大军队、一度对一个大帝国行使过最高权力的、最为孔武有力的大将军,竟因一纸命令而被解职,他别无选择,只好向上司投降,然后离任。”

周恩来说:“换汤不换药。只有当美军因为换了统帅而自觉撤出朝鲜的时候,我们才愿意评论这件事。”

听了周恩来这番话,他发热的头脑一下子降了不少温,他本来还有话要说,他想请中国趁此机会主动提出和谈,那岂不是天下太平的日子到了吗?

现在,他觉得中国人有他们自己的思维方式,有自己的主见。

杜鲁门也很关注国际上对麦克阿瑟解职的反应,特别是国内,他怕翻车,麦克阿瑟是很有市场的。

艾奇逊把一大堆报纸都放到了杜鲁门桌上。他说:“你不是要听听反应吗?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杜鲁门说:“你扼要地说说。”

艾奇逊翻弄着报纸,缓缓地告诉杜鲁门,欧洲是欢呼——伦敦的《旗帜晚报》说,麦克阿瑟被解雇了;法国《费加罗报》说,早该如此,不能屈服于一个讲硬话的蠢夫;日本就不同了,那里仍然把麦克阿瑟当成幕府时代的将军来崇拜,人们奔走相告,像爆发了关东大地震一样混乱。《朝日新闻》报道说,我们好像失去了一位慈祥的、受人爱戴的父亲。当然共产党欢呼胜利,说这是斯大林预言的胜利。

“够了。”杜鲁门显得心烦意乱。

艾奇逊说:“我原来预料的正成为现实。好像每个普通美国公民都同情麦克阿瑟。更可气的是一个叫卡恩的记者从朝鲜给《纽约人》周刊发来电报,说麦克阿瑟被罢免的消息一公布,本来晴朗的朝鲜天空突然黑云滚滚,顷刻间下起了巨大的冰雹。人们说,这是上帝震怒了。”

杜鲁门只能苦笑。

但杜鲁门是胜者,他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为自己,也为美国的利益。

麦克阿瑟确定在美国驻东京大使馆的图书馆接待前来东京履任的李奇微上将,此时他的肩上已经是四颗星了。李奇微认为这颗星来得太迟。他与陆军参谋长柯林斯是西点军校的同班同学,可柯林斯在5年前就是四星上将了。

当哈佛上校引着佩斯、李奇微和希基进入图书馆时,麦克阿瑟站起来,微笑着同他们握手。

他出奇地平静,这使李奇微称奇,不时与佩斯交换眼神。

麦克阿瑟说:“听说前线下了一场冰雹?我们的士兵没有什么损伤吧?”

李奇微倒有些不自在:“还好。”

麦克阿瑟说:“中国和俄国之间,没有什么分裂的征兆,我们必须在朝鲜打下去,我相信李奇微将军会比我更有成就。”

“校长的功劳是举世公认的,”李奇微说,“我十分震惊华盛顿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不管出于哪方面考虑,李奇微都得多多少少牺牲点华盛顿的权威,他并没有因为佩斯在座而把自己变成卫道士,然后扮演受益者。

麦克阿瑟悠闲地叼着他的玉米棒心烟斗,用极其轻松的口吻说:“总统的医生格雷厄姆告诉我,杜鲁门患了严重的高血压症。这种病可以随时出现思维紊乱,据大夫说,他最多能活半年。”

真实与否,没有人会认真,对麦克阿瑟这一席近乎诅咒的话,在座的人谁也不好就此话题答腔,彼此面面相觑。

麦克阿瑟今天的表现与会见西博尔德不一样,他必须尽力表现清高、无欲,一副宠辱不惊的气度。

麦克阿瑟又说:“有人请我去讲座,酬金30万美金,很诱人。”

李奇微说:“校长在离任回国前,希望能多加指点。”

“人微言轻禷。”麦克阿瑟说,“我想,在李奇微将军离任的时候,陆军参谋长的交椅将由你来坐。如果让我来挑选人选,我也会把你当成最佳人选。”

李奇微很不自然地坐在那里。

他没法判定麦克阿瑟这话是恭维、是挖苦,还是出自内心。

李奇微几乎不愿再在校长锐利逼人的目光底下多呆一分钟了。

他告别麦克阿瑟以后,打电话请西博尔德大使晚上到东京帝国饭店去。他请西博尔德帮他起草就职声明,这本来是例行公事,没人认真的,可李奇微却分外认真。

李奇微在下榻的贵宾房里的地毯上轻轻走动着,西博尔德大使在打字。

李奇微问:“好了吗?”

西博尔德最后敲了一下键,说:“好了。我想,这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就职声明。”他扯下打字纸,吹了一下,递给李奇微。

李奇微走动着看稿子,忽然站下,问:“‘以应有的谦卑态度’,这是什么含义?”

西博尔德耸耸肩,似乎是说不用回答。

李奇微断然地说:“删掉!我在上帝面前是谦卑的,在这个职位上我为什么要谦卑?”

这是他对麦克阿瑟的回敬和抗争,校长与学生在联合国军司令的交椅上是平等的,学生坐也不扎屁股。

西博尔德以不敢小瞧的眼神望着李奇微。

过了一会儿,西博尔德问:“那么,由谁接任第8集团军司令呢?”

李奇微说:“士兵将军——范佛里特中将。”

西博尔德反问:“那个号称‘乱世英雄’的范佛里特?”

“是的。”李奇微说,“有人说,如果没有二战,他最多升为中校。”

西博尔德认识范佛里特。他不是科班出身,是士兵将军,他是诺曼底战役打出来的将军。当时,他是登上奥马哈海岸的美第29师的步兵团长。29师师长打得不好,登陆后5天没有进展,德军反扑很厉害,美军损失很大。艾森豪威尔一怒之下撤了师长的职,让范佛里特代理师长,范佛里特不辱使命,如猛虎前进,不久升任师长、军长,以后又在清剿希腊共产党时立了功。他这人不怎么过问政治,坦率,有点偏激,被称为真正的乱世英雄。

西博尔德不想让李奇微扫兴,所以说:“你可能找对人了。”

载着新任第8集团军司令范佛里特中将的飞机呼啸着降落在朝鲜大邱机场。詹姆斯·范佛里特是个强壮的富有威严仪表的人,鼻子头大得有些过分,鼻子头是红的,一双不大的眼睛深陷在凹陷的眼窝中,不怒而威。

希基上去同他握手:“我代表李奇微将军来迎接范佛里特将军。”

范佛里特同他握过手,看了看远处,钻进汽车。

李奇微在大邱的司令部里接见范佛里特。

李奇微同范佛里特握着手,说“从我同你握手的时刻,第8集团军的指挥权就移到了将军手上了。”

范佛里特坐下说:“我没有料到,我们俩在这样的地方交接权力。现在已经是和平年代了呀!”

李奇微说:“现在中国人在铁原、金化和平康的铁三角地区,如果将军对形势有把握的话,请把兵力运过‘犹他线’,这是我在北部的第二道防线。”他在地图上匆匆画了一下。

范佛里特说:“我到前面去看了再说。几年不打仗了,生疏了。”

李奇微说:“我是专门为迎接你才从东京飞回来的,马上要飞回去,麦克阿瑟明天要启程回国,我也要举行就职仪式。”

范佛里特说:“好吧,我马上要到前面去看看。”

李奇微说:“不要急,先会见个客人再说。”他向后面一摆手,希基笑着拉开门,小范佛里特欢快地叫着“爸爸”扑了上来,高兴的时候,小范佛里特的赤红面更红,雀斑更突出。

看着父子热烈拥抱,李奇微等人走了出去。

李奇微亲手导演的这极富人情味的一幕,令范佛里特对他很有好感。

范佛里特端详着儿子,说:“你比在家时健康多了。我还以为不那么容易见到你呢!你妈让我给你带来了好几瓶果酱,都是她自己做的。”

小范佛里特说:“李奇微将军下令,让我单机飞来大邱,我以为是执行什么特殊飞行任务。

想不到是您来了。”

范佛里特说:“这并不是一个好差使。”

小范佛里特问:“萨姆到咱家去了吗?参加沃克将军的葬礼了吗?”

“当然。”范佛里特说。他的神情有些黯然。

“萨姆不再回来了吧?”小范佛里特说,“我希望你批准他留在国内。万一他再出现意外,他妈妈还能活下去吗?”

“好的,孩子,我会满足你的愿望。不过,听说他已经回到战场来了。”范佛里特说,“你也要小心啊!”

他们在谈论萨姆·沃克的时候,未曾想到,他早已经冻毙在那寒冷的土地上,再也回不到他妈妈的身边了。

“我没事。”小范佛里特说,“我们驾着飞机横冲直撞,有时低得贴着中国军队的脑袋飞,把他们的帽子一个个吹起来,那真有趣,他们没有飞机,高射炮也少得可怜。”

范佛里特说:“可是,我看过一个记者的报道,敌人用手枪打掉我们一架飞机。”

“飞行员是笨蛋。”小范佛里特说,“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去吃点什么。”

金化上甘岭志愿军司令部里都听得见远处隆隆的炮声。

彭德怀在部署第五次战役。13日,主席回电已批准了第五次战役的部署,只提出要42军主力位于元山附近,防止敌人在元山登陆。彭德怀问:“老洪,政治动员令起草好了没有?”

洪学智说:“杜平同志起草好了。”

彭德怀说:“这次战役是我军取得主动权与否的关键,是朝鲜战争缩短或拖长的关键,号召全军动员起来,成建制地消灭敌人,争取每战必胜。”

这时洪学智说:“现在北犯的敌人离上甘岭只有几十公里了,敌机白天黑夜地来轰炸,我们必须马上转移了。”

彭德怀说:“好,卷地图,走人。新地点在哪里?”

解方说:“在上甘岭西北的空寺洞。”

洪学智说已做了周密安排:为防备转移时牺牲,分三批走。彭总第一批走,他第二批走,邓华第三批走。

彭总说:“说走就走。”卷着地图和《我们热爱和平》招贴画刚要走,一眼看见了曹桂兰妈妈捎来的那个包袱,那是妈妈的一颗心啊!可现在曹桂兰在哪里呢?他叫人去查问过,可她所在的后勤二分部的人说,她在执行任务过程中失踪了,是战死还是当了战俘,没人能说得清。彭德怀决定再带上这个包袱,说不定哪一天曹桂兰会奇迹般地归队。

曹桂兰怎么可能归队呢?

她现在躺在大田附近一家美国陆军野战医院里。

曹桂兰的腿打上了石膏夹板,她郁闷地躺在床上。

一个金发碧眼的女护士赖娜来给她打针。

赖娜说:“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曹桂兰不语,她也听不懂。

赖娜指指她的腿:“你的腿好了,他们会送你去集中营,那是很可怕的地方。”她的脸做着恐怖的表情。

曹桂兰愣愣地望着她,不懂,也不想说话。

打完针,曹桂兰马上扭过头去闭上眼睛。

她在盼望着能下地走路那一天,她要想尽一切办法逃走。

4月14日,麦克阿瑟到他5年如一日去上班的第一大厦收拾东西,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坐上他的老牌凯迪拉克去上班。车子准时在上午10点30分从家里出发。

他震惊了!他车子经过的那条路两旁站满了人,夹道欢迎他。

第一大厦前的人更多,以至于他下车的时候不得不再三学着日本人的样子,鞠躬,再鞠躬。

他有些伤感地想,从明天起,这东京独特的“麦克阿瑟”一景从此消亡了,他麦克阿瑟也随之消亡了。

在那一天,裕仁天皇到麦克阿瑟官邸话别,天皇哭得泪人一般。

第三天的送行场面,麦克阿瑟是料到了的,几乎是万人空巷。从东京通往横滨厚木机场的20多公里的公路两侧挤满了男男女女,到处都飘扬着美国国旗。

麦克阿瑟本来应当就近从东京羽田机场起飞,可他不忘旧事,仍旧选择了6年前他第一次登上日本列岛的厚木机场离去,他说这是有始有终。

从市区通往机场的路上,排满了美国军队和日本警察。

道路两旁的高楼上装饰着彩旗,挂着标语。

最有趣的一个大横额上大书:“祝麦克阿瑟将军在大选中当上美国总统”。

成千上万的日本人拥上街头,手持日本旗、美国旗,早早地恭候在那里。欢呼声如雷贯耳。

车队从日本大使馆出发了。

日本人在欢呼、喊叫:“玛卡萨,根斯威(大元帅)!”

麦克阿瑟不得不站到敞篷车上,与夫人珍妮向群众频频招手。他感动得热泪盈眶,当年在菲律宾,奎松总统封他为元帅,现在是日本老百姓!

往事犹然在他心中翻涌。那是1945年的8月30日,他乘坐的C-54“巴丹号”飞机降落在厚木机场,先期到达的艾尔伯格将军用军乐队欢迎他。

当他的车队从横滨出发浩浩荡荡开往市区时,麦克阿瑟突然下令,所有军官的武器一律不准带,全放在飞机上。没有人理解他。

可麦克阿瑟预期的效果收到了,他说他要赢得日本人的心。连丘吉尔都说麦克阿瑟此举高明,是信心与文明的感召。

没有那一天和后来的一切努力,今天麦克阿瑟也许是灰溜溜地滚出日本,甚至要挨臭鸡蛋和西红柿的袭击。

他心满意足了,他在心底不断地呼喊着:再见了,日本。再见了,我的往事……在厚木机场,盛况尤为空前。

麦克阿瑟在军乐队高奏美国国歌时走下敞篷车,他与吉田茂首相拥抱。

吉田茂说:“我希望不久的新总统是您。”

麦克阿瑟说:“我不想用这个方法来报一箭之仇,我没有政治抱负。上帝保佑美国。”

李奇微向麦克阿瑟敬军礼,说:“将军为我开拓了胜利的道路。”

麦克阿瑟说:“胜利是没有代用品的。”

西博尔德与麦克阿瑟紧紧握手:“您走了,可您和过去一样辉煌。”

麦克阿瑟环顾左右,笑意中带有几分凄凉:“我的生命已近黄昏,暮色已经降临,我昔日的风采和荣誉已经属于落下地平线的夕阳,谢谢。”

乐队奏起了《美好的往日》这首令麦克阿瑟痴迷而又心碎的曲子。随着这曲子的终了,他的一切荣辱悲欢,一切恩怨与得失,都将永远地融入那茫茫的往事的大漠中,这大概就是麦克阿瑟悲叹的“消失在地平线下的夕阳”。

麦克阿瑟挺起胸,与珍妮检阅仪仗队。

然后他同军官们一一握手,关切地低语。

一些军官女眷们低声啜泣着。

惠特尼和同行人员陆续登机。

这时吉田茂为他的朋友鸣响了19响礼炮,仅比国家元首少两响。

在送别曲中,麦克阿瑟和热泪满脸的珍妮从人群包围中挣脱出来,向舷梯走去。

麦克阿瑟在关上舱门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老兵没死,只是消失。”

飞机在滑行。

麦克阿瑟在舷窗口招手。

千万人在招手。

飞机腾空而去。麦克阿瑟毕竟还是消失了。